施劍翹(1905—1979),原名谷蘭,原籍安徽桐城,從小生長在山東濟南。1935年11月13日,佛堂裏一
聲槍響,30歲的施劍翹近距離刺殺孫傳芳,以報10年前的殺父之仇,而她也被冠以「俠女」、「烈女」頭銜,在此後幾十載中,不斷成為民國時期多種演義故事
的女主角。王家衛拍攝的《一代宗師》中宮二的角色原型,也正是這位傳奇之人。
施劍翹

孫傳芳

以下為施女士女兒口述 [摘自《三聯生活週刊》2007年第45期]
我的哥哥名叫「僉刃」,我叫「羽堯」,細心人可能注意到,我們的名字組合起來就是「劍翹」,正是母親的名字。
其實「劍翹」也不是母親的本名,她原名叫施谷蘭,「劍翹」這個名字是她決意刺殺孫傳芳後改的。外祖父去世10
周年時,母親想到家仇還沒報,心裏難過,一個月夜她仰望天空,自己吟了一首詩:「翹首望明月,拔劍問青天。」從此就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施劍翹」,也想以此
激勵自己。我和哥哥原來分別叫「二利」、「大利」,母親也全給改了過來。她說她在世上兩袖清風,沒甚麼可留給的,就把名字留給兒子吧。
母親刺殺孫傳芳的原因很簡單,就為報殺父之仇。我的外祖
父施從濱,安徽桐城人。他們兄弟四人,生活極端困難,大年三十兄弟四人圍一個豬頭過年,要帳的人上門,把豬頭取走,他們只能空對一鍋湯。外祖父最終帶幾個
弟弟出來闖蕩,用了30多年,做到山東省軍務幫辦兼奉系第二軍軍長。
1925年秋,孫傳芳聯繫了一些反對張作霖的勢力,與奉系軍閥為爭奪安徽、江蘇展開大戰。張宗昌要外祖父南下
對抗孫傳芳,外祖父以年事已高為由推辭,但張宗昌堅持讓他入皖,並允諾一旦攻下安徽,將以安徽都督做酬勞。外祖父只好率兵南下,雖然他的部隊有白俄僱傭軍
和鐵甲車助戰,但仍抵不過孫傳芳的部隊。在安徽固鎮,外祖父被三面圍住,他乘鐵甲車撤退,但孫傳芳很狡猾,他拆掉了鐵軌,鐵甲車翻覆,倒在地裏,外祖父和
他的隨從全部被俘。
外祖父從固鎮被帶到蚌埠車站孫傳芳的指揮部,雖然有周圍人求情,勸孫傳芳不要殺俘虜,但孫傳芳還是命大刀隊將
外祖父斬首。客觀地說,參與軍閥混戰的外祖父也是軍閥混戰的犧牲品。張宗昌名聲不好,有「酒肉將軍」之稱,外祖父在前線為他賣命時,他還在後方花天酒地。
外祖父是在張宗昌手下,從排長、連長、團長一點點提拔起來的,所以他對張宗昌也有「愚忠」的一面。
當時軍閥混戰,殺人無數,孫傳芳殺外祖父,殺了也就殺了,但他下令把外祖父斬首後掛在蚌埠車站,為了增加羞辱意味,還命人在白布上用紅字寫「新任安徽督辦施從濱之頭」,並暴屍三天三夜。
那一年,母親只有20歲,是家中長女,從小聰明伶俐,很得外祖父喜歡,父女間感情很深。聞聽外祖父死得那麼慘,母親當時就決意報仇。她當時寫的一首詩裏有這樣幾句,從中也可以看出她當時心情:「被俘犧牲無公理,暴屍懸首滅人倫。痛親誰識兒心苦,誓報父仇不顧身!」
行刺
母親決心自己動手來報父仇,為此,她寫了一首詩明志:「一再犧牲為父仇,年年不報使人愁。癡心願望求人助,結果仍需自出頭。」
1935年農曆九月十七,是外祖父去世10周年的祭日。母親不敢在家裏哭,怕外祖母聽到了更難過,只好跑到日
租界的觀音寺裏燒紙祭祀外祖父。和尚見她跪哭不止,就過來勸慰她皈依佛門。和尚無意中說:「你看靳雲鵬、孫傳芳這些名人,不都信佛了嗎?」說者無意,聽者
有心,母親一聽,立刻止住了哭聲,追問下去。
原來「九一八」事變後,孫傳芳由東北遷回天津定居。當時華北局勢複雜,一方面日本極力拉攏這些舊軍閥,當時土肥原賢二、岡村寧次等都造訪過孫傳芳。另一方面,南京國民政府的特務機關對孫傳芳這些人也加緊監控,警惕他們為日本人所利用。孫傳芳也深知自己所處環境的
複雜,所以他公開聲明不被任何政權利用,閉門謝客,深居簡出。曾任過北洋政府總理的靳雲鵬,下野後也住在天津,他勸孫傳芳皈依佛門。1933年,兩人共同
出面,把天津城東南角草場庵的一座清修禪院買過來,改成了天津佛教居士林,靳雲鵬任林長,孫傳芳任副林長,規定每星期日居士們來林念經,當時陸續來參加活
動的有3000多人。
母親便化名「董惠」,混進了「居士林」,她通過各種管道了解孫傳芳的資訊,也知道了孫傳芳的活動規律:每周
三、六必到居士林聽經。母親特別細心,每次去居士林,她都特別留心一些細節:比如注意觀察孫傳芳的位置是不是固定的,從哪個角度能射中他等等。她還給自己
專門設計了一件大衣,就為了把手槍安全地擱在口袋裏。
1935年11月13日是母親預計下手的日子,但這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直到中午還沒停。母親想,這種天氣孫
傳芳可能不會來了,所以她大衣也沒穿、槍也沒帶,想先去「居士林」看一下。到那兒一看,孫傳芳的那個位置空,而且下面聽經的人也不是很多。母親以為這一天
又沒機會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有人過來,給孫傳芳坐的那個凳子擦灰。她立即意識到:孫傳芳可能要來了!沒過多久,披袈裟的孫傳芳走進佛堂——據說
那天孫傳芳起床後,一上午都在書房裏練書法,吃過午飯,他準備出發到居士林,他的夫人勸他,下雨就不要去了,但他還是出了門。
母親連忙出居士林,租了輛車回家,她穿上大衣,裝好槍和傳單,又匆匆地走出家門。那一年我哥哥6歲多了,看見母親回來,就跟在她後面,「娘娘」地叫,母親也沒多回頭,很快叫了輛車又去了。
15點半,母親回居士林。稍坐片刻,穩定情緒後,她看見離孫傳芳的座位比較遠,便向看堂人說:「我的座位離火
爐太近,烤得難受。前面有些空位,可不可以往前挪一下?」對方點頭同意,母親站起來,緩步走到孫傳芳身後,拔出槍對準孫傳芳耳後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孫
傳芳撲倒在地,母親又朝他腦後和背後連開兩槍。
槍聲一響,佛堂裏大亂,母親站起來大聲宣布自己的姓名及行刺目的,然後向人群中發了一份傳單《告國人書》。上
面寫:一、今天施劍翹打死孫傳芳,是為先父施從濱報仇。二、詳細情形請看我的《告國人書》。三、大仇已報,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濺佛堂,驚駭各位,謹以
至誠向居士林及各位先生表示歉意。和傳單一起分發的,還有《告國人書》和一張身穿將校服的軍官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外祖父施從濱。

見孫傳芳已死,母親讓人通知警察局趕快來人,自己決意自首,不想趁亂逃脫。這時孫傳芳的隨從也跑了進來,見孫傳芳已死,而母親持手槍站在原地,也不敢貿然行動。不久,員警到來,將母親帶走。
行刺前,她給家裏留了一份類似遺囑的東西:一是告訴家人,留了一筆錢給我和哥哥,以後讓姨母撫養我們倆。二是
囑咐家人把自己葬在外祖父旁邊。母親是抱必死之心去的。她的復仇計劃,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母親的大弟弟施則凡。母親畢竟是舊社會環境裏長大的,傳統觀念
很重。她覺得男的是家裏的頂樑柱,父親已經去世,如果弟弟再有甚麼意外,家裏的損失就太大了,所以執意自己行動。決定行刺前,她專門把外祖母送到南京,然
後和舅舅仔細商議了行刺計劃,包括如何寫傳單等細節。她事先買來油印機、印好傳單以便散發,還特地拍了一張照片,以便復仇成功後給新聞界使用。
母親能行刺成功,表面上看,她確實有一系列不可思議的運氣。但如果考慮到這是她用10年時間尋找出來的線索和機會,與其說她幸運,不如說她更有恒心和毅力。
自由
刺殺事件轟動了天津。當天下午,天津的許多報紙都發了號外,第二天,天津、北平、上海各報都在頭條位置上刊登了這條消息,一時全國轟動。 這起案件被移交到天津地方法院審理。母親在法庭上說:「父親如果戰死在兩軍陣前,我不能拿孫傳芳做仇人。他殘
殺俘虜,死後懸頭,我才與他不共戴天。」那時,支持孫傳芳的一些人也在四處活動,希望置母親於不利境地。孫傳芳雖然下野,但結拜兄弟很多。尤其諷刺的是,
當年外祖父等替奉軍的張作霖作戰而被孫傳芳處死的,但若干年後,張作霖與孫傳芳又「前嫌盡釋」,「化敵為友」,共同對付北伐軍,孫傳芳與很多人,包括張學
良等,關係都比較近。
當時的社會輿論對母親大多持支持態度,畢竟孫傳芳也是個作惡纍纍的大軍閥,社會各界,特別是婦女界,也都予以
聲援並強烈呼籲國民政府釋放或特赦母親。法庭一審判決母親有期徒刑10年;母親不服,上訴到天津高等法院,又被改判為7年。母親仍不服,再上訴到南京的全
國最高法院。在輿論壓力下,1936年10月,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向全國發表公告,決定赦免母親。
為母親特赦起主要作用的是馮玉祥。馮玉祥並不直接認識母親,但他早年曾與母親的叔叔施從雲一道參加過反清運
動,他聞訊後立即聯合李烈鈞、張繼等30餘位黨政要人,呈請國民政府要求特赦。結果母親服刑不到一年便重獲自由。出獄那天,媒體拍到了一身男裝打扮的母
親,其實這也是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舉動。孫傳芳畢竟不是一個普通之輩,他還有很多黨羽,母親被特赦後也收到過匿名信或恐嚇信。
1941年7月,我們一家又輾轉到了四川合川縣。那裏被日本轟炸得很慘,母親又在那裏開始募捐工作,她發起捐
獻飛機的倡議。當時母親已有一定的社會知名度,靠她的影響力,短短幾個月,她就籌集到了足可以購買3架嶄新戰鬥機的錢。當時主要負責籌建中國空軍的宋美齡
特別感動,為此還特地約見母親,讓母親參加空軍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