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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一個人在途上 [打印本頁]

作者: kidult    時間: 13-3-2008 22:07     標題: 一個人在途上

讀書的時候,對這篇文章,沒甚麼感覺。這一回再看,悲凄的感覺,良久不散,觸動心靈之處,
真的邊看邊流淚。也許年紀大了,很能體會筆者喪子之痛,及與妻子分別,獨個兒漂泊的無奈。


一個人在途上 郁達夫

  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後,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個。頻年飄泊慣的兩口兒,這一
回的離散,倒也算不得甚麼特別,可是端午節那天,龍兒剛死,到這時候北京城?雖已起了秋
風,但是計算起來,去兒子的死期,究竟還只有一百來天。在車座?,稍稍把意識恢復轉來的時
候,自家就想起了盧騷晚年的作品;《孤獨散步者的夢想》的頭上的幾句話。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經沒有弟兄,沒有鄰人,沒有朋友,沒有社會了,自家在這世上,像
這樣的,已經成了一個孤獨者了。……

然而當年的盧騷還有棄養在孤兒院內的五個兒子,而我自己哩,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還抓不
住!

離家的遠別。本來也只為想養活妻兒。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是萬料不到的事情。其後兵亂
迭起,交通阻絕,當寒冬的十月,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
南方,歸息了一年之半,誰知這剛養得出趣的龍兒,又會遭此凶疾呢?

  龍兒的病報,本是廣州得著,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換船到天
津,已經是舊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心?已經是跳得慌亂,從蒼茫
的暮色?趕到哥哥家中,見了衰病的她,因為在大眾之前,勉強將感情壓住,草草吃了夜飯,上
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只有緊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更那?有
說一句話的餘裕?

受苦的時間,的確脫煞過去的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嘆的連續。晚上上床,兩口
兒,那敢提一句話?可憐這兩個迷散的心靈,在電燈滅黑的黝暗?,所摸走的荒路,每會湊集在
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龍兒之墓」的四個紅字。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不能和母親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
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到了五月初,從某
地回京,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就在什剎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夫妻兩個,日日和龍
兒伴樂,閑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及門前的楊柳中帶龍兒去走走。這一年的暑假,總算過得
最快樂,最閑適。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別了龍兒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
去送我來哩!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來還同昨日的情形一樣。

  過了一月,某地的學校?發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剎海小住了兩星期,本來打算不再
出京了,然礙於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於一天寒風刺骨的黃昏,上西車站去趁車。這時候因為怕
龍兒要哭,自己和女人,吃過晚飯,便只說要往哥哥家?去,只許他送我們到門口。記得那一天
晚上,他一個人和老媽子立在門口,等我們倆去了好遠,還「爸爸!爸爸!」的叫了幾聲。啊
啊,這幾聲的呼喚,便是我在這世上聽到的他叫我的最後的聲音。

  出京之後,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續便染了病,遇了強盜輩的爭奪政權,其
後赴南方暫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來,龍兒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是當亂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
悶的使者!

  自從他在安慶生落地以來,我自己沒有一天脫離過苦悶,沒有一處安住到五個月以上。我的
女人,也和我分擔當著十字架的重負,只是東西南北的奔波飄泊。然當日夜難安,悲苦得不了的
時候,只教他的笑臉一開,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窮愁,丟在腦後。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趕到北
京的時候,他的尸體,早已在妙光閣的廣誼園地下躺著了。

  他的病,說是腦膜炎。自從得病之日起,一直到舊曆端午節的午時絕命的時候止,中間經過
有一個多月的光景。平時被我們寵壞了的他,聽說此番病?,卻乖順得非常。叫他吃藥,他就大
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順的躺上。病後還能說話的時候,只問他的娘,「爸爸幾時回
來?」「爸爸在上海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經做好了沒有?」我的女人,於惑亂之餘,每幽幽的
問他﹕「龍!你曉得你這一場病,會不會死的?」他老是很不願意的回答說﹕「那兒會死的
哩?」據女人含淚的告訴我說,他的談吐,絕不似一個五歲的小兒。

  未病之前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他在門口玩耍,看見西面來了一乘馬車,馬車?坐著一
個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遠遠看見,就急忙丟下了伴侶,跑進屋?叫他娘出來,說「爸爸回來
了,爸爸回來了!」因為我去年離京時所帶的,是一樣的一頂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來到門前,
馬車已經過去了,他就死勁的拉住了他娘,哭喊著說﹕「爸爸怎麼不家來呀?爸爸怎麼不家來
呀?」他娘說慰了半天,他還盡是哭著,這也是他娘含淚和我說的。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實在不
該拋棄了他們,一個人在外面流蕩,致使那小小的靈心,常有望遠思親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剎海之後,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散步,因為他看見了人家的汽車,硬是哭著
要坐,被我痛打了一噸。又有一次,他是因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這實在只能怪我做父親
的沒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給他穿。雇汽車給他坐,早知他要這樣的早死,我就是典當強劫,也應
該去弄一點錢來,滿足他這點點無邪的欲望,到現在追想起來,實在覺得對他不起,實在是我太
無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說,瀕死的前五天,在病院?,叫了幾夜的爸爸。她問他「叫爸爸幹什麼?」他又不
響了,停一會兒,就又再叫起來,到了舊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狀態,醫師替他抽骨髓,
他只會直叫一聲「幹嗎?」喉頭的氣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頭流些白沫,然而一
口氣總不肯斷。他娘哭叫幾聲「龍!龍!」他的眼角上,就迸流下眼淚出來,後來他娘看他苦得
難過,倒對他說﹕

「龍,你若是沒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來,就是你爸爸回來,也不過
是這樣的替你醫治罷了。龍!你有什麼不了的心願呢?龍!與其這樣的抽咽受苦,你還不如快快
的去吧!」

  他聽了這段話,眼角上眼淚,更是涌流得厲害。到了舊曆端午節的午時,他竟等不著我的回
來,終於斷氣了。

  喪葬之後,女人搬往哥哥家?,暫住了幾天。我於五月十日晚上,下車趕到什剎海的寓宅,
打門打了半天,沒有應聲。後來抬頭一看,才見了一張告示郵差送信的白紙條。

  自從龍兒生病以後,連日連夜看護久已倦了的她,又那?輕得起最後的這一個打擊?自己當
到京之夜,見了她的衰容,見了她的眼淚,又那?能夠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小住了兩三天,我因為想追求龍兒生前的遺跡,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復搬回什剎海
的住宅去住它一兩個月。

  搬回去那天,一進上屋的門,就見了一張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的花燈。聽說這張花燈,是
南城大姨媽送他的,因為他自家燒破了一個窟窿,他還哭過好幾次來的。

  其次,便是上房?磚上的幾堆燒紙錢的痕跡!係當他下殮時燒給他的。

  院子有一架葡萄,兩顆棗樹,去年采取葡萄棗子的時候,他站在樹下,兜起了大褂,仰頭在
看樹上的我。我摘取一顆,丟入了他的大褂斗?,他的哄笑聲,要繼續到三五分鐘,今年這兩顆
棗樹結滿了青青的棗子,風起的半夜?,老有熟極的棗子辭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時
候且哭且談,總要到更深人靜,方能入睡。在這樣的幽幽的談話中間,最怕聽的,就是滴答的墜
棗之聲。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墳墓。先在一家南紙鋪?買了許多冥府的鈔票,預備去燒送
給他,直到到了妙光閣的廣誼園塋地門前,她方從嗚咽?清醒過來,說﹕「這是鈔票,他一個小
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車轉來,到琉璃廠去買了些有孔的紙錢。他在墳前哭了一陣,把紙錢鈔
燒化的時候,卻叫著說﹕

  「龍!這一堆是鈔票,你收在那?,待長大了的時候再用。要買什麼,你先拿這一堆錢去用
吧。」

  這一天在他的墳上坐著,我們直到午後七點,太陽平西的時候,才回家來。臨走的時候,他
娘還哭叫著說﹕

  「龍!龍!你一個人在這?不怕冷靜的麼?龍!龍!人家若來欺你,你晚上來告訴娘罷!你
怎麼不想回來了呢?你怎麼夢也不來托一個呢?」

  箱子?,還有許多散放著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氣,到七月中旬,已經是很冷了。當
微涼的早晚,我們倆都想換上幾件夾衣,然而因為怕見他舊時的夾衣袍襪,我們倆卻盡是一天一
天的捱著,誰也不說出口來,說「要換上件夾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睡午覺,她驟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鞋也不拖,光著襪子,跑上了上房起
坐室?,並且更掀廉跑上外面院子?去。我也莫名其妙跟著她跑到外面的時候,只見她在那?四面
找尋什麼。找尋不著,呆立了一會,她忽然放聲哭了起來,並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問說﹕「你聽
不聽見?你聽不聽見?」哭完之後,她才告訴我說,在半醒半睡的中間,她聽見『娘!娘!』的
叫了幾聲,的確是龍的聲音,他很堅硬的說﹕『的確是龍回來了。』」

  北京的朋友親戚,為安慰我們起見,今年夏天常請我們倆去吃飯聽戲,她老不願意和我同
去,因為去年的六月,我們無論上那?去玩,龍兒是常和我們在一處的。

  今年的一個暑假,就是這樣的,在悲嘆和幻夢的中間消逝了。

  這一回南方來催我就道的信,過於匆促,出發之前,我覺得還有一見大事情沒有做了。

  中秋節前新搬了家,為修理房屋,部署雜事,就忙了一個星期,又因了種種瑣事,不能抽出
空來,再上龍兒的墓地去探望一回。女人上東車站來送我上車的時候,我心?盡是酸一陣痛一陣
的在回念這一件恨事。有好幾次想和她說出來,教她於兩三日後再往妙光閣去探望一趟,但見了
她的憔悴盡的顏色,和苦忍住的淒楚,又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講成。

  現在去北京遠了,去龍兒更遠了,自家只一個人,只是孤零丁的一個人。在這?繼續此生中
大約是完不了的飄泊。

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館內 [ 本帖最後由 kidult 於 13-3-2008 22:30 編輯 ]
作者: 999    時間: 13-3-2008 22:25

引用:
原帖由 kidult 於 13-3-2008 22:07 發表 讀書的時候,對這篇文章,沒甚麼感覺。這一回再看,悲凄的感覺,良久不散,觸動心靈之處,真的邊看邊流淚。也許年紀大了,很能體會筆者喪子之痛,及與妻子分別,獨個兒漂泊的無奈。 一 ...

謝謝分享.

不同的時空,確有不同的感受!


作者: londobell2000    時間: 6-10-2008 19:01

這一篇文章, 曾是會考課文. 亦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

 

好的文章, 在小時讀可能不太明白, 但放到了腦裡面, 到了有足夠閱歷, 自自然然可以了解作者

 

只想問一問教育當局: 為什麼要取消會考範文?  


作者: kkeeleung    時間: 7-10-2008 01:56

引用:
原帖由 londobell2000 於 6-10-2008 19:01 發表 這一篇文章, 曾是會考課文. 亦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   好的文章, 在小時讀可能不太明白, 但放到了腦裡面, 到了有足夠閱歷, 自自然然可以了解作者   只想問一問教育當局: 為什麼要取消會考範文?&nb ...
沒有集體回憶, 就無共同話题, 那是一項極具陰謀的政治行為. 簡單講係分化.
作者: maymay    時間: 17-5-2011 10:19

就係中四有呢課書,先會去睇發哥前後出咗唔夠兩分鐘嘅郁達夫傳fficeffice" />


作者: tone    時間: 17-5-2011 21:50

曲/編:劉以達
作詞:陳少琪/黃耀明


作者: maymay    時間: 18-5-2011 11:39

郁達夫 沉淪 好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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