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高陽粉墨春秋)
金雄白所住的呂班路萬宜坊,是法租界很有名的一條弄堂;住的名人也很多,像"七君子"之一的鄒韜奮,就住在那裡。 但是,萬宜坊上百戶人家中,風頭最健,無人不知的是一位"鄭小姐";名叫蘋如。她的父條叫鄭鉞,是江蘇高等分院的首席檢察官;母親是日本人,混血兒聰明漂亮的居多;鄭蘋如就是天生尤物,在法國學校讀書,每天氣一部"三槍牌"跑車上學,坐凳上聳起渾圓的豐臀,是男人誰都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當然,追求鄭蘋如的人是不會少的;其中獨蒙青睞的是個世家子弟,此人名叫陳寶驊,家世烜赫,兩個叔叔都是當朝一品。本人翩翩濁世,一表人才;鄭蘋如固是私心默許,堂上兩老亦已將陳寶驊當作未來的東床看待了。 那知平地風波,無端來了個色魔;正就是汪政府兩大特務首腦之一的丁默村。
此人的寡人之疾與他的肺結核一樣,都到了第三期,生肺病的人,本就容易亢奮,更何況每天一支"蓋世維雄",所以丁默村更成了色道的餓鬼。偶而邂逅,為鄭蘋如那雙眼睛勾去了三魂六七,輾轉設法,終於結識了鄭蘋如。 丁默村面無4兩肉,終年帶一副太陽眼鏡,襯以他那蒼白的臉色,看上去陰森可怖,鄭蘋如當然不願意理他,誰知道反倒是陳寶驊,不斷鼓勵她跟丁默更接近。
"我不懂你什麼意思?"鄭蘋如到底忍不住了,"莫非你在這個癆病鬼身上有什麼企圖?我希望你跟我說老實話!我告訴你,你的態度已經使我無法容忍了。"
陳寶驊沉默了好一會說:"我可以告訴你;但是,我也很痛苦。不過國家民族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險;淪陷區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之中,個人的痛苦,只好咬一咬牙關,擺在一邊。"
"你的話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也很痛苦!現在我只希望你坦白告訴我,不必說這些莫名片妙的話。"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這話問得奇怪,鄭蘋如不肯胡猜,於是這樣回答:"你自己說好了。"
"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能泄漏!"陳寶驊神色嚴重地說:"在上海的中統,現在歸我負責。"
"原來你做地下工作!"鄭蘋如不覺失聲:"倒看不出你。"
"要看不出才好。"陳寶驊緊接著說:“既然已經告訴你了,不妨徹底談一談。"
談得真是很徹底。陳寶驊率直提出要求,希望鄭蘋如也參加工作,首要的任務就是接近丁默村,能夠左右他的行動,以便制造制裁他的機會。
"丁默村原來是中統的高級人員,居然認賊作父,太不可原諒了!所以一定要制裁他。以他在敵偽政府的身分,以及他反叛組織的重大罪行,如果能夠消滅了他,是件太有意義,對國家太有貢獻的事。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蘋如,你建了這件大功,在歷史上就占了一席之地了。這是人生難得的際遇,你不可錯過。"
鄭蘋如是外向的性格,覺得冒這個險很值得,也很刺激,心裡已經動了。但是,她在感情上不能不作顧慮;因而沉吟未答。
陳寶驊當然也想得很周到;看她的臉色,知她的心事,當即又說:"至於你我的感情,絕對不受這件事的影響。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你就算為我犧牲。我永遠都會感激你、尊敬你。"
有此保證,鄭蘋如再無顧慮,慨然一諾,照陳寶驊的設計去進行。先是找個借口請丁默村幫忙;然後為了酬謝,請丁默村吃飯,陪他跳舞。就這樣很快地讓丁默村迷住了。
"你們要動手,就趕快動手。"鄭蘋如對陳寶驊說:"機會隨時都有,早點把事情辦完了,大家輕松。"
"是的,是的!我們在積極籌劃,快了,快了!"
他是有說不出的苦。原來中統的工作重點在搜集情報;行動方面幾於無拳無勇。向軍統去借將當然也可以,但獨得的功勞讓人分去一半,卻又不甘。苦思焦慮,並
無善策,就只有找助手來商量。
他的親信助手有兩個,一個是他的至親,名叫嵇希宗;還有一個是專員周啟範。
陳寶驊說:"這個行動最難的部分是,能夠左右丁默村;既然鄭蘋如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可說最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了。至於下手,不過是一舉手之勞;只要有人,
不是難事。"
就是沒有人!嵇希宗跟周啟範面面相覷;心裡的想法相同。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陳寶驊說:"我們花錢去找個人來。"
"啟範,"嵇希宗說:"你是恆社的,總有路子吧?"
"路子怎麼沒有?不過要找靠得住的,不是三兩天的事。"
"一個星期。"陳寶驊問:"如何?"
周啟範想了一下,點點頭答應下來;問一句:"找幾個?"
找幾個要看行動計劃。於是丟開人的問題,先研究如何下手?當時決定了兩個原則:第一、不能在丁默村及76號的勢力範圍之內;第二、要在鬧區馬路上。這兩個原則,都是為了行動得手以後,易於撤退。不然,後果會很嚴重,而且也不容易找到人。
"照此原則,人少了不行;不過也不必多,以4個為最適當。"陳寶驊對周啟範說:"人歸你找;槍歸我借。"
這又遇到難題了。槍不難借,難在攜帶,英、法兩界動輒"抄靶子";攜槍在身被抄到了,全盤計劃立刻打翻,所以手槍不宜預先發給行動人員。比較妥當的辦法
是,行動之前半小時或一小時,在現場附近,覓一處地方集合。臨時發槍,立即行動;事後回到原處。交槍解散。
等聽取了鄭蘋如的意見以後,細部的計劃擬出來了。時已入冬,設計由鄭蘋如向丁默更"開條斧",為她買一件灰背大衣。上海最大的皮貨店,是靜安寺路,同孚路口的"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但不必預先說明要在那裡買,免得丁默村起戒心。反正到時候隨機應變,終歸引誘他到那裡就是。 不但要引誘他到那裡,而且方向應該自西往東,因為西伯利亞皮貨公司坐南朝北,汽車靠左行駛,就只能停在對面,丁默更來回穿過馬路,才有下手的機會。4個人分兩面,兩個看住他的汽車;兩個守在皮貨公司門口,丁默村就怎麼樣也逃不掉了。
人找到了,槍也找到了,集合的地點比較難找,但終於亦能解決,是借了卡德路有名的浴室"卡德池"斜對面,一家診所。只是4支手槍,要由南市運到公共租界,卻不能不慎重。
"抄靶子"是越來越厲害了,在租界上隨時隨地都可以被攔住檢查。怎麼辦呢?陳寶驊想到他一位叔叔,當初從上海運槍械,送學生到黃埔去的往事,設計出一個辦法,找一個有襁褓之子的媽媽。擔任運槍的任務。 所謂"襁褓"是八仙桌面這麼大的一方薄棉被,將嬰兒對角放在上面,先折下面,再折左右,全身包裹,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南貨店買蠟燭也是這種包法;所以俗稱襁褓為"蠟燭包"。
抄靶子不會抄"蠟燭包",4支手槍藏在那裡面,萬無一失。但有兩個先決條件,第一、媽媽的膽要大;其次,4支手槍塞在"蠟燭包"裡。坑坑窪窪,嬰兒不會覺得舒服;不舒服要哭要鬧,也是麻煩,所以要找一個耐性很好,不哭不鬧的嬰兒。
這也很難,因為誰聽到這種事都會害怕;而且太太們總比較愛說話,小菜場中遇到,閑聊家常,無意中泄漏出去,大禍立至,所以只能通知同志,暗底下分頭物色。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找到了一位張太太,30出頭,頗有須眉氣慨;一個8個月大的男孩,生來極乖。種種條件,並皆適合;陳寶驊開口一說,張太太慨然許諾。
"太好了!"陳寶驊很高興地說:"張太太,我送你1000塊錢,小意思。"
"不要不要!"張太太雙手亂搖,"為國家嘛!能夠做好這件事,將來說起來,我也很有面子。"
陳寶驊以為她假客氣,等將鈔票掏出來,不道張太太要翻臉了。
"陳先生,你也太小看我了。這是性命交關的事,莫非你當我這條命只值1000塊錢?"
"是,是!"陳寶驊改容相謝,"我錯了。"
辭出張家,陳寶驊即去訪周啟範,道是"萬事齊備",連"東風"都不欠;只待詐降的"黃蓋",將"曹操"勾引了來送死。
"槍呢?"周啟範問:"是不是先運了來,藏在集合的地方,要用就有,比較方便。"
"這不行!我想過。"陳寶驊說:"那家診所人很雜,萬一露了眼,反倒不好。這位張太太辦事,相信得過,到臨時再運好了。"
於是通知鄭蘋如,可以"開條斧"了。那時丁默村迷她迷得神魂顛倒;只要她開口,說什麼就是什麼。當時便要出門上皮貨店,反倒是鄭蘋如不願,"我跟你說著玩
的。"她說: "我又不是沒有皮大衣,何必這麼急?"
她這樣故作大方,是因為要騰出工夫來,好讓陳寶驊准備;同時也要等一個便於下手的適當機會。當然,這種機會並不難找。
"後天中午,滬西有個朋友請他吃飯;他那個朋友,我也認識,所以他邀我一起去。"鄭蘋如又說:"下午3點鐘,他跟日本人在虹口有個約會。我想2點鐘總要走了;
就是這時候吧。"
"好的,我們2點鐘開始埋伏。"陳寶驊問:"那天你穿什麼衣服?目標要顯著。" 最顯著當然是紅色;鄭蘋如想了一下說:"我那件紫貂的披氅,你不是見過的?"
"對,對,好!"
她那件紫貂的披氅,紅呢裡子,兩面可穿;如果將裡子當面子,紫貂出鋒,更為漂亮。那天當然這樣穿法。
"還有什麼話,你此刻都交代我。"鄭蘋如說:"丁默更的疑心病很重,我們今天見了面,一直到動手。不必再聯絡。"
"對,我們再把細節對一遍。最要緊的是,你要跟他保持相當距離,免得你受誤傷。"
"那末,你們是決定他一下車就動手呢;還是等他出來再打。"
"這要看情形。"陳寶驊想了一會說:"我想這樣,等你們出來;走到路中間,你說你有皮包忘了拿,回身進皮貨店,那時候我們再動手,就萬無一失了。"
"好,准定這樣。"鄭蘋如問:"事後呢?我回家?"
"不要回家。到卡德路來集合,看情形再研究。"
"我也覺得不回家比較好。"
接著又將重要步驟,重新談了一遍,直到毫無疑問,鄭蘋如方始告辭。陳寶驊隨即召集主要助手,分頭部署;最重要的當然是通知張太太。
那知張太太變卦了!
"陳先生,我實在很抱歉。我正要來告訴你,為這件事,我跟我先生昨天晚上吵了一夜。他罵我自己找死,一定不准我那樣做。"張太太一臉的懊惱,"我先生的脾
氣很倔的!怎麼辦呢?"
陳寶驊倒抽一口冷氣,只望著張太太發楞,好半天講不出話。 "我能不能跟張先生談一談?"
"談不通的。"張太太搖搖頭。
"這——?"陳寶驊不斷地吸氣,心亂如麻,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樣,陳先生,"張太太面現堅毅之色,"我把孩子借給你。你們總有女同志吧?"
聽得這話,陳寶驊略為寬慰了些;不管怎麼樣,問題算是解決了一半,還有一半,趁早去找路子。
"張太太,我不能讓你們夫婦失和。不過,我要冒昧問一句:到時候,會不會張先生又反對?"
"反對我把孩子借給你?"
"是啊!"
"不會,"張太太說:"我先生也不是不愛國;他認為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到時候我會'上場昏',出了事,反而害了大家。孩子不懂事,就談不到'上場昏',他
為什麼反對?如果他這樣子不講理,我跟他離婚。"
說得這樣斬釘截鐵,而且道理很透徹,陳寶驊相信不致於再變卦,點點頭表示諒解。
"最好請你們的女同志早點來,我好告訴她,萬一孩子哭了,怎麼哄他。"
"好,好!我明天就讓她來。"
口中這樣答應,其實女同志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回去找到周啟範一說,大家都傷腦筋了。
"只好再去找。"
一直拖到動手當天上午,還沒有找到"勇婦";周啟範開口了。
"我看不能找太太們。有家有業,有丈夫、有兒女,就是找到了,或許臨時顧慮太多,也會'上場昏'。愛國的女學生很多,說不定倒有哪位小姐見義勇為。"
"啊!'一言提醒夢中人'。"陳寶驊說:"一心只想為孩子找個媽,所以只在太太們頭上動腦筋,鑽入牛角尖了。"
說完,掉頭就走;他想到一位王小姐,28歲尚未結婚。因為眼界很高,不同流俗。平時議論世局,侃侃而談,充滿了正義感,像這樣的事,她一定願意合作。 趕到王家一問,說王小姐到浦東同鄉會看畫展去了;於是原車到浦東同鄉會,人群中一個一個看過去,查無蹤跡。復又趕到王家,仍未回來:王太太說她女兒曾提到一部《萬世師表》的電影,得過金像獎,在大光明上映時,錯過未看;這兩天重映不能再錯過機會,可能去看早場了。
一聽這話,陳寶驊趕緊找報紙查電影廣告,《萬世師表》是在一家光陸戲院上映;於是趕到博物院路光陸戲院,要求打燈片找王小姐。
"快散場了!你先生等一等好了。"
"不!"陳寶驊說:"還是要打。"
話剛完,領位小姐已經在拉門簾了,"是不是?"那人說道:"散場了。"
這一下陳寶驊抓瞎了,戲院的太平門好幾個,不知王小姐是從哪個門出來?想一想只好到對面行人道上,視界較廣,才有希望找到。
這時已經12點半了,離約定的時刻,只有兩個鐘頭,要到南市拿槍,再轉到卡德路去分配,時間非常緊迫,1分1秒都耽誤不得,可是能不能遇到王小姐,毫無把握,所以心裡一陣陣發緊,急得渾身冷汗直冒。
人都散完了!怎麼辦?陳寶驊心想,唯一的辦法是先打一個電話到王家,關照王太太,如果王小姐回來了,請她千萬等候。
主意打定了,抬眼一望,旁邊就是一家燈紙店可以借電話。陳寶驊便上前先買一包煙,然後問道:"請問電話在哪裡,我借打一個。"
"喏!那面。"
往"那面"一望,陳寶驊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王小姐剛伸手去摘話筒。 "走,走!王小姐。眾裡尋你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拉了她就走。
"陳先生,"王小姐問他,"什麼事?"
"我們上車再說。"
坐上三輪車,直奔南市;車上耳鬢廝磨,低聲密語,旁人只道一雙好親熱的情侶,卻不知談的是鐵血鋤奸的義舉。
果然,陳寶驊這一次是找對人了,王小姐在聽他的話時,態度顯得非常沉著;聽他講完,問一句:"你為什麼早不來找我?"
"是啊!我也在懊惱。"陳寶驊說:"因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我只想到年輕的媽媽,沒有想到小姐。"
"時間很局促。不要誤事才好。"王小姐又說:"早知是這麼要緊的事,應該坐出租汽車。"
"也快到了。"陳寶驊又說:"王小姐,你對抱孩子不外行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對人了。"
4個人趕到現場,已經2點20分,照約定的時間來說,可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因為約定的時間是2點到2點半,但願鄭蘋如跟丁默更遲到。
西伯利亞皮貨公司對面的大華路口,倒是停了好幾輛汽車,卻不知那一輛是丁默村。事先問過鄭蘋如,汽車的牌子、顏色與"照會"號碼;鄭蘋如說他車子有好幾輛,牌子各種都有,顏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於"照會"號碼就更無法知道了;因為常常掉換,就是同一輛車子,上午是這個號碼,下午可能變成另一個了。
由於約定是事先等候,行動員只要看到紅呢披氅女郎所伴同的一個"癆病鬼",就是要制裁的目標,所以事先不知道坐那一輛汽車,也不要緊。此時則不免徬徨,
原計劃似乎也?行不通了;因為不知道應該守住哪輛汽車。
10分鐘很快地消逝,為頭的老蔡轉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嘴,於是4個人都到了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一面兩個,悄悄守候。
到底來了沒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裝做瀏覽櫥窗中的樣品,沿著大玻璃窗從東往西走了一遍,卻以玻璃反光,一時無法看得清楚;於是由西往東,又看了
一遍。
這一遍看壞了。他在明處,丁默村是在暗處;見此光景,心知不妙。本來照他們的工作經驗來說,如果到了一個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時間不超過半小時,
是不會有危險的。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這裡,當機立斷,不肯做甕中之鱉;他很快地掏出200美金,向正在跟店員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壞,拿不定主意的鄭蘋如說:"挑好了,你先付他200美
金的定洋。"
鄭蘋如不懂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正想發問,只見丁默村已拔步衝了出去。等在外面的4個行動員心目中,只有紅呢披氅的女郎;一時不曾留意,等發覺此人行色
倉皇,方始省悟,可是丁默村已經坐上他的裝有防彈玻璃的汽車了。
及至行動人員發覺,自然對准目標追擊,一時槍彈橫飛,行人四竄,只聽緊急煞車輪胎擦地擠出來的獰厲之聲不斷;丁默村的汽車著了好幾槍,但子彈是否打穿
了玻璃或車身,到了丁默更身上,卻無從判斷。
這時的鄭蘋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中,顧客和店員視線所集中的目標。"小姐,"有個經理模樣的人,開口問他:"陪你來的哪位先生是什麼人?"
鄭蘋如一驚,遲疑未答之際,只聽警笛狂鳴;這下提醒了她,如果巡捕一到,自己就脫不得身,還不趕快溜走?
於是她連丁默更丟在茶幾上的200美金都顧不得取,隨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明天我再來看。"
說完,往外急走;同時將披氅翻個面穿在身上;一到了行人道上,極力自持,擺出很從容的態度,穿過馬路,到卡德路的機關聚會。
到得樓上一看,除了陳寶驊,都是陌生人,她便不開口;陳寶驊也不招呼,低聲向那班陌生人說了幾句,將他們送走,才坐在鄭蘋如旁邊,苦笑著說:"為山九仞,
功虧一簣。"
"我不懂,怎麼會讓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槍送來,已經晚了。"陳寶驊說:"我亦不懂,他何以會突然發覺?"
"誰知道呢?"鄭蘋如恨恨地說:"我實在不大甘心。"
"蘋如,"陳寶華不勝歉疚,"這件事當然是我策劃不周。你的責任完全盡到了;雖沒有成功,仍舊是你的功勞最大。"
"勞而無功!"鄭蘋如很率直地說:"我要的是成功。我現在就回家,他可能會打電話來。"
"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我裝做完全不知道。他不會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麼不會,一定會。"
"我不相信。"鄭蘋如說:"不管怎麼樣,我總不能不回家;他疑心也只好讓他疑心了。"
"那末,"陳寶驊說:"你這幾天要小心,沒有事少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到得第3天,鄭蘋如沉不住氣了,打了個號碼極少人知道的電話,在76號找到了丁默村。
"你沒有什麼吧?我是嚇昏了。"鄭蘋如說:"當時兩條腿發軟;嘴裡想喊,就是喊不出來。"
"害你受一場虛驚。"丁默村聲音中有著歉意,"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想你會先打來的。"
"我也是這麼想。"丁默村說:"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請你,替你壓驚。你挑地方吧。"
"還是露伊娜那裡好了。比較清靜一點。"
"好!幾點鐘?"
"7點到7點半。"
掛斷電話,鄭蘋如考慮了好一會,覺得從任何跡像去看,丁默村都不像已疑心到她;如果爽約,反倒顯得心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制造第二次機會,
成功的果實,來之不易,會覺得格外甜美。
於是,她著意修飾了一番;先到霞飛路一家法國洋行,買了半打丁默村穿慣的一種牌子的絲襪;然後坐三輪車到露伊娜去赴約。
露伊娜是個白俄,40出頭,50不到,而風韻猶存,據說是帝俄時代的郡主。上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羅宋癟三",此輩盡管用毛筆筆套當煙嘴,撿馬路上的煙蒂過
癮,但問起來都有輝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發戶都喜歡用羅宋保鏢,潘三省用了8個,據說其中包括3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還有一名親王;當然,那是他們的
父親或者祖父。
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當保鏢、司機,賣毛毯、肥皂;女的當"鹹水妹"、吧女。從事高尚職業的,當然也有;最為上海人所熟知的是,開館子賣"羅宋大菜"。露伊
娜就主持著一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間、一小間;大間亦只擺得4張桌子、小間則只有一張。丁默村跟鄭蘋如是這個小間中的常客。
餐室雖小,卻是上海第一流的館子;與主要只靠一道"羅宋湯",全麥面包無限制供應的所謂"羅宋大菜",有霄壤之別。露伊娜的主廚,也是合伙人卡柯夫,自道
他的祖父是俄皇尼古拉二世的御廚;李鴻章訪俄時,吃過他的菜,贊賞不絕。這話自然無可究詰;不過卡柯夫的手藝,確實不凡,鄭蘋如最欣賞他做的魚,不論如何
調制都好吃。
"鄭小姐,"坐在帳台中的卡柯夫笑臉迎人,用很地道的東北口音說:"丁先生叫人打電話來訂了座兒了。今天很巧,有黑海的魚子醬。還有鱒魚;鄭小姐愛怎麼吃?
"
"怎麼都好。"鄭蘋如說:"你只別忘了,回頭把帳單給我。露伊娜呢?"
"她去試衣服,也快回來了。你先請坐。我給你調杯酒。"
步入小間,坐定不久,卡柯夫送來一杯雞尾酒;剛喝得一口,丁默村到了。
"我以為我會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說:"7點1刻。
平常總是丁默村等鄭蘋如;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釋:
"今天是我做主人,當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點。"丁默村看著她說。
"兩天沒有睡好!"鄭蘋如一面想,一面說:"想起來就是一身冷汗。虧得沒有什麼;倘或出了事,總是為了替我買大衣。那,我不是一輩子受良心責備?"
"你的心太軟了!"
談到這裡,門上剝啄兩下,隨即出現了露伊娜,寒暄了幾句,開始點菜;鄭蘋如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誠,為丁默村點了最貴的菜。同時表示,應該開一瓶
香檳來慶祝他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村說:"不過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會。"鄭蘋如忽然覺得他的話中有語病,"我並沒有說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話是哪裡來的呢?"
"為了慶祝,不是應該痛飲嗎?"
"啊,不錯。喔,"鄭蘋如取過手提包,"我替你買了半打襪子。"
"多謝,多謝!"丁默村問:"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沒有?"
"沒有。當時那種情形,哪裡還有心思去挑大衣。不過,定錢倒是給他們了。"
"既然付了定錢,不能白犧牲那200美金。回頭吃完了,我陪你去辦了這件事,也了我一樁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個地方,我的心就會跳。"
她的話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機會給陳寶普通個電話,告訴他第二次機會又到了。
"不要緊,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這樣說!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嗎?"
"可是,滬西有人請吃飯;虹口有約會,都是預定的程序。"丁默更村:"我想,他們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發現了我的汽車,知道我在附近。有個人在櫥
窗外面,不斷往裡面張望,左臂挾著報紙。我一看情形不對,果然,我的看法不錯。
"
鄭蘋如這才知道當時是這樣子泄漏的機關;心中暗恨陳寶驊找來的人無用。同時在考慮,是不是趁此機會問下去,了解整個實況,以便作為工作上檢討的根據。
就這沉吟之際,置在銀質冰桶中的香檳,已經送到;侍者"澎"地一聲,開了瓶塞,斟滿兩杯香檳,鄭蘋如舉杯相碰,接著問道:"干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滿了魚子醬的小茶餅,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我真希望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吃晚飯。"
這似乎又是舊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幾次要求,跟她正式同居;除了名義,什麼都可以給她。而鄭蘋如卻不願落這麼一個痕跡,所以此時仍如以前那樣,默然不置
可否。
"你聽懂了我的話沒有?"
"我不太懂。"鄭蘋如亂以他語,"我們談別的。"
"那,你說,談些什麼?"
"你總調查過了?"鄭蘋如決意探索他那面的真相,"是誰跟你作對?"
"調查是調查了,沒有結果。不過,當然是軍統的人。"
鄭蘋如暗暗高興他的猜測;不過她也很機警,既然已經說"調查了沒有結果",即不宜再問。於是換了個方式說道:"我對你樣樣都滿意,只有一樣,形成我精神上
很大的負擔。"
"哪一樣?"
"還有哪一樣?自然是你的身分。"鄭蘋如說:"像那天的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也覺得很可怕。我的身分是改變不了的,不過我的工作崗位可以變改。蘋如,"丁默村忽然凝視著她,"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上海?"
鄭蘋如對於他在茶晶眼鏡後面,那雙看不清的眼睛的凝視,頗感威脅;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益覺驚異,也保持了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靜地反問:"跟你一
起到哪裡?"
"到重慶。"
"到重慶!"話一出口,鄭蘋如從自己的聲音中,發覺有泄漏秘密的可能;暗暗警告自己,從此時開始,每一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要考慮過才能出口。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鄭蘋如搖搖頭,"我真不懂你們,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太方便了。"
"當然不是那麼方便。不過,我回重慶是歸隊。蘋如,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不想去。"鄭蘋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話,當然不肯上當。
丁默村卻又釘著問了下去:“為什麼呢?那不是大後方嗎?多少愛國青年都輾轉到四川了。"
"重慶太苦。我過不慣。"
"那就難了。你又怕,又不肯離開上海;態度上好像有點矛盾。"
"並不矛盾。"鄭蘋如說:"如果是一個既不必使我擔心;生活又沒有問題的地方,我願意跟你去。"
"那是個什麼地方呢?試舉例以明之。"
"譬如——"鄭蘋如先想說巴黎,旋即想到,法國人民在維琪政府的傀儡統治之下,日子並不好過;倫敦物資缺乏;羅馬正在作戰,在歐洲,不知哪裡是樂土。
"譬如,譬如哪裡?"
鄭蘋如讓他一催,想到一個地方;不假思索地說:"里斯本。"
丁默村笑了,嘴一張。高高的顴骨聳起;瘦削的雙頰,陷下去成了兩個大洞;露出一嘴陰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里斯本是國際情報販子集中之地。你怎麼會對那個地方感興趣?"
鄭蘋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無及,只好設法掩飾。
鄭蘋如從他的話中,聽出來有些不大對勁;不過她並不在乎,神態自若地說:"我是喜歡地中海的陽光;沒有想到那裡對你也不太合適。"
"有個合適的地方。"丁默更在紙餐巾上寫了個號碼。"你看!"
"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瑞士銀行有個戶頭,就是這個號碼。"
"原來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麼樣?"丁默村說:"如果你願意,我就要開始籌畫了。你好好考慮一下。"
鄭蘋如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不過自己的態度,應該表現得當他是真的。
因而收斂笑容,深深點頭,雙眼一垂,好長的睫毛在閃動。丁默更暗暗嘆口氣,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說:"你知道的,我母親是離不開我的。"
"嗯。"丁默村亦唯有點頭。
這時侍者已送來了咖啡與尾食,等她將要離去時,丁默村忽然將她喊住,要一個雙份的白蘭地;及至送了酒來,他拿它傾入咖啡杯中,一飲而盡。這突如其來的行為,令人詫異,卻想不出是何緣故?
"走吧!"丁默更問道:"我陪你去取大衣。"
"不忙!也沒有挑定;過一天再說。"
"那末,去跳舞?或者陪我談談。"
"陪你談談好了。"
於是要來帳單,鄭蘋如搶著付了帳,出門上車,丁默村不曾關照去向,司機也不問,往靜安寺的方向,疾駛而去。
進入越界築路,鄭蘋如問道:"你預備到哪裡?"
"我先回辦公室看兩件公事。你等一等我,行不行?"
"怎麼不行?"鄭蘋如心裡有些不得勁,口頭上卻泰然得很。
於是到了76號,撳了一短一長一短的喇叭,鐵門大啟,車子一直開到了丁默村專用的辦公室前才停下來。
鄭蘋如到這裡來過兩回,路徑已熟;逕自推開小客廳的門,只見有3個彪形大漢等在那裡,鄭蘋如認得其中的一個,是76號4名行動大隊之一的林之江。
"鄭小姐!請坐。"
"喔,林大隊長。"鄭蘋如回身一看,未見丁默更;心知不妙,想回頭出去時,
另外的兩個人已經堵住了門。
"鄭小姐,"林之江推開一扇門,"請到這面來談談。"
"怎麼說了?"丁默村問。
"她承認了。不過就只有一句話:事情是我做的。"
"就這一句話?"
"翻來覆去這一句話。要她交關系,她說沒有,就是她一個人。"林之江說:"部長沒有交代,我們也不敢動手。"
丁默村不作聲;煙罐裡取了支煙銜在嘴上,再去取打火機時,只見他的手在發抖。
林之江掏出自己的打火機,替他點燃了煙;低聲問道:"是不是明天再問?"
"明天再問,"丁默村說:"把她放在你家裡,慢慢問她。"
林之江對於他如此處置鄭蘋如。頗感意外;不過,稍為想一想,也不難理解,如果將她羈押在76號,難保她不會將她跟丁默村如何有肌膚之親,說與人知。那一來,自然影響 "部長"的聲威,所以才會借他家軟禁。
"怎麼樣?"丁默村問:"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林之江急忙答應。
"那你就行動吧!慢慢套她的真話。"丁默村又說:"這件案子,你直接跟我負責。"
"是,我明白。"
於是林之江將鄭蘋如帶到他家,就在76號旁邊的那條弄堂;此地本名"華村",原來的住戶早就被軟哄硬逼地攆得光光,如今是76號的宿舍。林之江的職位較高,
一個人占了兩戶,空房間很多;挑了樓上最大的一個套房。安置鄭蘋如。
"鄭小姐,"林之江說:"我們把話說明白,你是丁部長交代下來的,我不會難為你;不過,鄭小姐,你也要顧到我們的立場,不要亂出花樣。不然,我想幫忙也幫
不上了。"
"你請放心,林大隊長。"鄭蘋如將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斜睨著作出一個頑皮笑容,"我會很乖。"
林之江心裡霍霍亂跳;抽回了手,站起來閃開兩步說:"我叫個人來陪你。"
"謝謝你。"鄭蘋如問:"是什麼人?"
"自然是女的。"
"我也知道是女的。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呢?住在一間房,如果談不到一起,那不是好別扭?"
"不會談不攏。"林之江說:"也是女學生,很有程度的。"
"那好。人呢?"
"快來了。"林之江問:"你有什麼要求?可能範圍之內,我可以替你辦。"
"請你替我打一個電話回家,說我跟同學到杭州玩去了,大概一個星期,就可以回來。"接著,鄭蘋如把她家的電話告訴了他;當然,她此時已經知道,此舉是多余
的,林之江不可能不知她家的電話幾號。
"其實,"林之江說:"只要你肯合作,用不著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不合作的話,一年也回不去。"
"真的嗎?"鄭蘋如又拋過來一個媚眼。"林大隊長,依我說,你不必找什麼人來陪我。"
"為什麼?"
"不方便。"鄭蘋如走過去攀著他的肩低著頭輕聲說道:"對你,對我。"
林之江心旌動搖,驀地裡警悟;少見她為妙,否則總有一天像她一樣,也要嘗嘗禁閉的滋味。
於是案子就擱下來了。於默更既是此案的主管,也是"受害人",只要他不問,就沒有人來問,連李士群都覺得不便干預。不過,丁默更雖不想殺鄭蘋如,卻還不
能放她,因為有好幾件案子未破,甚至連底細都摸不透,如雙十節前夕,"上海市長"傅筱庵被刺——半夜裡被亂刀砍死在床上,一個貼身的跟班失蹤,自然是凶手,但
背景如何,會逃到什麼地方,或者匿藏在上海何處?完全不明。為了對部下要求"工作紀律",加強偵查,他不能自己先在鄭蘋如的案子上,立下一個馬馬虎虎的壞榜樣。
哪知丁默更這個"閻王好見";林之江這個"小鬼"亦並不"難當",卻另有一班"催命判官"成了鄭蘋如命宮中的磨蠍,第一個就是楊淑慧,好奇心起,倒要看看鄭蘋如
是怎麼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尤物。
要看鄭蘋如很方便,一個電話打給吳四寶的老婆,自會帶她到林之江家去看。從楊淑慧一開了頭,"新貴婦"接踵而至,有七八個之多,對鄭蘋如的觀感是一字之
貶,也是一字之褒:妖!
有天大家在周佛海家吃午飯,丁默更太太正喝著醋椒魚湯,不知怎麼以酸引酸,忽然說道:"不把這個一身妖氣的鄭蘋如殺掉,我們這一桌上,難保沒有人做寡婦。
"
此言一發,響應熱烈。沒有幾天,林之江就接到了執行的命令;林之江騙鄭蘋如,拿她解到南京,不久即可釋放。上車時,只有前座一個衛士;汽車開到荒涼的
刑場,鄭蘋如明白了。
她的態度很從容,下了車一直往前走;走到曠場上站住腳,仰起頭來,但見晴空萬裡,陽光普照;她的一雙眼睛,忽然流露出痴迷不舍的神情;嘆口氣說:"這樣
好的天氣,這樣靜的地方,白日青天,紅顏薄命,就這樣一撒手走了,自己都覺得有點可惜。"林之江很想安慰她幾句,但想不出適當的話,只有把頭低了下去。
"之江!"鄭蘋如用很低,但是可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說:"我們到底有幾天相聚之情,現在要同走,還來得及。"
"那是不可能的。"林之江仿佛是要壯自己的膽,突然之間將短槍拔了出來,"喀嚓"一聲以熟練的手法開了"保險",將子彈上了膛,對准鄭蘋如的前額。
"之江,你真忍心殺我,那就開槍吧!"她臉上仍然是平靜的,"不過我求你不要打我的臉,讓我死得好看些。"一面說,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
林之江大起恐慌,深怕她來奪槍;一步一步往後退,可是鄭蘋如只走了兩步就站住了。
"這裡是要害!"她舉起一雙十指塗滿寇丹,紅白相映,分外鮮艷的左手,撫著她的隆起的左胸說:"請你看准了,一槍打在我的心髒,讓我少受一點兒痛苦。之江,
我做鬼都感激你的。"
這時林之江的手已經在發抖了,右手食指,在板機護圈外面,木強不屈;一顆心七上八下,把握不住,不過九分昏沉之中,還保持著一分清明,猛然轉身,把槍
拋了給衛士,一面疾走,一面下令:"開槍!快!"
走不到三五步,身後槍聲響起;他站住腳,很吃力地轉過身去,只見鄭蘋如倒在血泊中抽搐。
"給我!"林之江從衛士手中要過槍來,走到鄭蘋如面前,咬著牙瞄准她的左胸,補了一槍。看她腿一伸不動了,林之江才抹抹額上的汗,喘了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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