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本名潘希真,字希珍,浙江省永嘉縣瞿溪鄉人,民國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出生。杭州之江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曾任高等法院書記官、司法行政部科長、大學兼任教授。現寓居美國,從事寫作。作品曾獲得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等。其作品大多是懷舊的童年往事,例如家鄉裡的一位老秀才(童仙伯伯),當年哥哥會趁他睡覺時,在他的濃眉上再畫上兩道眉毛。然而哥哥死後,童仙伯伯在哥哥墳前唸完祭文後,牽著琦君的小手,走過高高低低的山路後,告訴琦君日後沒有了哥哥,路無論如何崎嶇不平,總要自己走過。
「小春」是琦君的乳名。而數十年來,琦君筆下的爸爸、媽媽,其實是她的伯父、伯母。原來琦君一歲時父親便過世,四歲時生母在彌留之際,將一兒一女託孤給伯母。而她日後的父親潘國綱(號鑑宗),曾是民國初年在浙閩一帶叱吒風雲的駐防師長,他是一位文武兼備的儒將,除了善於帶兵打仗之外,也經研於古典文學,嗜讀書、也愛寫詩,尤好藏書,在杭州的住處就有大量的圖書珍本,可惜因戰亂,部分毀於戰火,部分毀於不肖奴僕的盜賣。其餘上萬冊的書,皆由琦君在其身後代為捐贈給故鄉的圖書館和杭州大學。琦君的童年是一座「童話寶庫」,她有取之不盡的童話題材,其母即是來自典型農村的伯母,受過傳統的教育,默默持家。儘管丈夫在外事業有成,但他自甘淡泊地住在鄉間,料理田地、果園。每年總把最大最甜的果子,寄給杭州的丈夫享用,只為了換得丈夫信上的一句話:「水果很甜,辛苦你了」。琦君一生受她的母親影響最深,小時候的琦君總跟著媽媽作家事,其中她最喜歡撿拾雞窩裡新鮮的雞蛋。突然從某一天,她意外地在豬圈的稻草堆中發現幾十枚雞蛋。機伶的她,偷偷地在每個蛋殼上畫上個「十」字。不久鄰家老婆婆送來一簍蛋,眼尖的琦君看出蛋上的十字記號,面露不悅,事後母親教訓她說:「小春,幾個雞蛋算得了什麼?難得的是這份情意。你何必計較她女兒把蛋拿出去,而應當感謝她母親把蛋送給我們的心意。況且她母親也不一定知道蛋是怎麼來的。記住,人要厚道,厚道可以積福啊。」琦君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母親的好心腸。」不過因哥哥的遽逝,以及父親的冷淡和久客不歸,都曾給這位堅忍的母親椎心刺骨的痛楚,最後因為戰亂,在外負笈就學的琦君竟來不及為摯愛的母親送終,這是她一生不可磨滅的遺憾。
民國三十二年,琦君大學畢業後即回故鄉,任教永嘉縣中,抗戰勝利後又至母校弘道女中服務,兼任高等法院圖書館管理員。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淪陷隨政府渡海來台,那時身上只有一張文憑和七塊銀元。在台期間曾任高檢處紀錄書記官,原本想轉考司法官,卻因法令變遷而放棄,而後調任往司法行政部,負責受刑人教化教材的編審工作,至民國五十八退休為止,綜觀琦君大半生皆貢獻於台灣司法界,可算是台灣作家出身最為特殊的一位了。
(轉貼自http://teacher.whsh.tc.edu.tw/huanyin/mofa/c/chichun_essay.htm)
小時候,我對無論什麼花,都不 懂得欣賞。儘管父親指指點點地告訴我,這是凌霄花,這是叮咚花、這是木碧花……我除了記些名稱外,最喜歡的還是桂花。桂花樹不像梅花那麼有姿態,笨笨拙拙 的,不開花時,只是滿樹茂密的葉子,開花季節也得仔細地從綠葉叢裡找細花,它不與繁花鬥艷。可是桂花的香氣味,真是迷人。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聞,還 可以吃。「吃花」在詩人看來是多麼俗氣?但我寧可俗,就是愛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牽夢縈。
故鄉是近海縣份,八月正是颱風季 節。母親稱之為「風水忌」。桂花一開放,母親就開始擔心了,「可別做風水啊。」(就是颱風來的意思。)她擔心的第一是將收成的稻穀,第二就是將收成的桂 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親每天都要在前後院子走一遭,嘴裡念著,「只要不做風水,我可以收幾大籮,送一斗給胡宅老爺爺,一斗給毛宅二嬸婆, 他們兩家糕餅做得多」。原來桂花是糕餅的香料。桂花開得最茂盛時,不說香聞十里,至少前後左右十幾家鄰居,沒有不浸在桂花香裡的。桂花成熟時,就應當 「搖」,搖下來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鮮,如任它開過謝落在泥土裡,尤其是被風雨吹落,那就濕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
「搖桂花」對於我是件大 事,所以老是盯著母親問:「媽,怎麼還不搖桂花嘛?」母親說:「還早呢,沒開足,搖不下來的。」可是母親一看天空陰雲密佈,雲腳長毛,就知道要「做風水」 了,趕緊吩咐長工提前「搖桂花」,這下,我可樂了。幫著在桂花樹下鋪篾簟,幫著抱住桂花樹使勁地搖,桂花紛紛落下來,落得我們滿頭滿身,我就喊:「啊!真 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親洗淨雙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盤中,送到佛堂供佛。父親點上檀香,爐煙裊裊,兩種香混和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於是父親詩 興發了,即時口占一絕:「細細香風淡淡煙,競收桂子慶豐年。兒童解得搖花樂,花雨繽紛入夢甜。」詩雖不見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親確實是才高八斗,出口 成詩呢。
桂花搖落以後,全家動員,揀去小枝小葉,鋪開在簟子裡,曬上好幾天太陽,曬乾了,收在鐵罐子裡,和在茶葉中泡茶、做桂花鹵,過年時做糕餅。全年,整個村莊,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 中學時到了杭州,杭州有一處名勝滿覺壟,一座小小山塢,全是桂花,花開時那才是香聞十里。我們秋季遠足,一定去滿覺壟賞桂花。「賞花」是藉口,主要的是飽 餐「桂花栗子羹」。因滿覺壟除桂花以外,還有栗子。花季栗子正成熟,軟軟的新剝栗子,和著西湖白蓮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幾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無論如何 沒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樣清香,因為栗子長在桂花叢中,本身就帶有桂花香。
我們邊走邊搖,桂花飄落如雨,地上不見泥土,鋪滿桂花,踩在花上軟綿綿的,心中有點不忍。這大概就是母親說的「金沙鋪地,西方極樂世界」吧。母親一生辛勞,無怨無艾,就是因為她心中有一個金沙鋪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極樂世界。
我回家時,總捧一大袋桂花回來給母親,可是母親常常說:「杭州的桂花再香,還是比不得家鄉舊宅院子裡的金桂。」
於是我也想起了在故鄉童年時代的「搖花樂」,和那陣陣的桂花雨。
轉載自《桂花雨》/ 琦君著,母親
每當我把一鍋香噴噴的牛肉燒成了焦炭,或是一下子拉上房門,卻將鑰匙忘在裡面時,我就一籌莫展,只恨自己的壞記性,總是把家事搞得一團糟。這時,就有一個極柔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春,別懊惱,誰都會有這種可笑的情形。別盡著埋怨自己。試試看,再來過。」
那就是慈愛的母親,在和我輕輕地說話。母親離開人間已三十五年。可是只要我閉上眼睛想她,心裡喊著她,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微微搖擺著身體,慢慢兒走動著。在我的記憶裡,母親總是這麼慢慢兒搖擺著,走來走去,從早做到晚,不慌不忙。她好像總不生氣,也沒有埋怨過別人或自己。有一次,她為外公蒸棗泥糕,和多了水,蒸成了一團漿糊。她笑瞇著眼說:「不要緊,再來過。」外公卻說:「我沒有牙,棗泥糊不是更好嗎?」他老人家一邊吃,一邊誇不絕口。我想母親的好性情一定是外公誇出來的。因此,我在懊喪時,只要一想到母親說的:「不要緊,再來過。」我就重整旗鼓,興高采烈起來了。
在靜悄悄的清晨或午後,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一往情深」地思念著母親,內心充滿安慰和感謝。對我來說,真是人生莫大的快樂。我常常在心裡輕聲地說:「媽媽,如果您現在還在世的話,我們將是最最知心的朋友啊!」
母親是位簡樸的農村婦女,她並沒讀過多少詩書。可是由於外公外婆的教導,和她善良的本性,她那舊時代女性的美德,真可作全村婦女的模範。我幼年隨母親住在簡樸的鄉間,對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村生活,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的鄉間,沒有電臺、電視報時報氣候。母親每天清晨,東方一露曙光就起床。推開窗子,探頭望天色,嘴裡便唸唸有詞:「天上雲黃,大水滿池塘。靠晚雲黃,沒水煎糖。」她就會預知今天是個什麼天氣。如果忘了是什麼節候,她就會在床頭小抽屜中取出一本舊兮兮的皇曆,瞇著近視眼邊看邊唸:「正月立春雨水,二月驚蟄春分,三月清明穀雨……」我就搶著唸下去,母親說:「別唸那麼多,還沒有到那節候呢。」
母親用熟練的手法,把一條烏油油的辮子,在腦後盤成一個翹翹的螺絲髻,就匆匆進廚房給長工們做早飯。我總要在熱被窩裡再賴一陣才起來,到廚房裡,看母親掀開鍋蓋,盛第一碗熱騰騰的飯在灶神前供一會,就端到飯桌上給我吃。飯盛得好滿,桌上四四方方地排著九樣菜,給長工吃的,天天如此。母親說:「要飽早上飽,要好祖上好。」她一定也要我吃一大碗飯。我慢吞吞地吃著,擡頭看牆壁上被煙燻黃了的古老自鳴鐘,鐘擺有氣無力地擺動著,灰撲撲的鐘面上,指針突然會掉下一大截,我就喊:「鐘跑快了。」母親從來也不看那口鐘的,晴天時,她看太陽曬到臺階兒的第幾檔就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雨天呢,她就聽雞叫。雞常常是咚咚咚地繞在她腳邊散步。她把桌上的飯粒撢在手心裡,放到地上給雞啄。母親說飯就是珍珠寶貝,所以不許我在碗裡剩飯。老師也教過我「須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詩,我也知道吃白米飯的不容易。
做完飯,餵完豬,母親就會打一木盆熱水,把一雙粗糙的手在裡面泡一陣,然後用圍裙擦乾,手上的裂縫像一張張紅紅的小口,母親抹上雞油,(那就是她最好的冷霜了。)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看看自己的手,因為這雙手為她做了那麼多事。我曾說:「媽媽,阿榮伯說您從前的手好細好白,是一雙有福氣的玉手。」母親嘆息似地說:「什麼叫有福氣呢?莊稼人就靠勤儉。靠一雙玉手又有什麼用?」我又說:「媽媽,嬸嬸說您的手沒有從前細了,裂口會把繡花絲線勾得毛毛的,繡出來的梅花喜鵲、麒麟送子,都沒有從前漂亮了。」母親不服氣地說:「哪裡?上回給你爸爸寄到北平去的那雙繡龍鳳的拖鞋面,不是一樣的又光亮又新鮮嗎?你爸爸來信不是說很喜歡嗎?」
母親在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後,總是坐在我身邊,就著一盞菜油燈做活,織帶子啦、納鞋底啦、縫縫補補啦。亮閃的針在她手指縫中間跳躍著。我不由停下功課,看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赤金戒指,由於天天浸水洗刷,倒是晶亮的。那是父親給母親的訂婚禮物,她天天戴在手上,外婆留給她的鑲珍珠、寶石的戒指,都捨不得戴。於是我又想起母親的朱紅首飾箱來,索性捧出來一樣樣翻弄。裡面有父親從外國帶回送她的一隻金錶,指針一年到頭停在老地方,母親不讓我轉發條,怕轉壞了。每年正月初一,去廟裡燒香,母親才轉了發條戴上,平常就放在盒子裡睡覺,我說發條不轉會長鏽的,母親說:「這是你爸爸買給我最好的德國錶,不會長鏽的。」我又說:「錶不用,有什麼意思。」母親說:「用舊了可惜,我心裡有個錶。」真的,母親心裡有個錶,做事從不會錯過時間。除了手錶和寶石戒指以外,就是哥哥和我兩條刻著「長命富貴」的金鎖片。我取出來統統掛在脖子上。母親停下針線,凝視著金鎖片說:「怎麼就沒讓你哥哥戴著去北平呢?」我就知道她又在想念在北平的哥哥了,連忙收回盒子裡。
母親對父親真個是千依百順,這不僅是由於她婉順的天性,也因為她敬愛父親,父親是她心目中的奇男子。他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說話文雅,對人和氣,又孝順父母,滿腹的文章,更無與倫比。後來父親求得功名,做了大官,公公婆婆都誇母親命裡有幫夫運,格外疼這個孝順的兒媳婦了。
儘管母親有幫夫運,使父親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她卻一直自甘淡泊地住在鄉間,為父親料理田地、果園。她年年把最大的楊梅、桃子、橘子等揀出來郵寄到杭州給父親吃,只要父親的信裡說一句:「水果都很甜,辛苦你了。」母親就笑逐顏開,做事精神百倍。母親常說:「年少夫妻老來伴。」而她和父親總是會少離多。但無論如何,在母親心目中,父親永遠是他們新婚時穿寶藍湖縐長衫的瀟灑新郎。
我逐漸長大以後,也多少懂得母親的心事,想儘量逗母親快樂。但我畢竟是個任性的孩子,還是惹她生氣的時候居多。母親生氣時,並不責備我,只會自己掉眼淚,我看她掉眼淚,心裡抱歉,卻又不肯認錯。事實上,對我所犯的小小過錯,母親總是原諒的,而且給我改過以及再接再厲的機會。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一個飯碗,她就會再給我一個飯碗去盛飯,嚴厲地說:「這回拿好,打破了別吃飯。」如果因貪玩忘了餵豬,她就要我多做一件事以示懲罰。但我如犯了大錯,她就再也不會縱容。她的態度是嚴厲的,話是斬釘截鐵的,責備完以後,丟下我一個人去哭,非得我哭夠了自己出來,她是不會理我的。
母親像一潭靜止的水,表面上從看不出激動的時候,她的口中,從不出惡毒之言,旁人向她打聽什麼,她就說:「我不知道呀。」或是:「我記性最壞,什麼都忘了。」有人說長論短,或出口傷人,她就連連搖手說:「可別這麼說,將來進了陰間,閻王會將你舌頭拉出來,架上牛耕田的啊!」我笑她太迷信。她說:「別管有沒有,一個人如不說好話,不做正當事,心裡自會不平安,臨終之時,就到不了西方極樂世界。」母親的最後理想,就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她在煩惱悲傷時,都是以此自慰。她是位虔誠的佛教徒,自幼跟外公學了不少經,金剛經、彌陀經,她都背得很熟。逢年過節不得不殺雞、豬,母親就跪在佛堂裡唸大悲咒、往生咒。我看她一臉的莊嚴慈悲,就像一尊菩薩。還有每當她拿米和金錢幫助窮苦的鄰居時,總是和顏悅色,喜溢眉梢。後門口小販一聲吆喝,母親就去買魚肉,從不討價還價,外公摸著鬍子得意地說:「你媽小時候,我教過她朱伯廬先生治家格言,她真的做到了。」我聽了外公的話,也到大廳裡看屏風上的治家格言:「與肩挑貿易,毋沾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母親真的樣樣做到了。
母親並沒認多少字,讀多少書,她的學識和許多忠孝節義的故事,都是從花名寶卷、廟會時的野臺戲,以及瞎子的鼓兒詞⑨裡學來的,她和嬸母們一邊做事,一邊講著故事,講得有頭有尾,這也是她最最快樂的時光了。她說話時慢條斯理,輕聲輕氣,對於字眼的聲音十分注意,有時講究到咬文嚼字的程度,聽來卻非常有趣。比如數目中的「二」字,她一定說「一對」,顯得吉利。「四」字呢,一定說「兩雙」。因為「四」、「死」同音,是非常非常忌諱的,尤其逢年過節或過生日的時候。數到「十一」她就說「出頭啦」,因為十一是個單數。又比如「沒有」,她一定說「不有」,因為「沒」、「歿」同音,是絕對不能說的。這都是她小時候外婆教她的。
冬天的夜晚,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聽母親講「寶卷」上「落難公子中狀元,私訂終身後花園」的故事。講到男女相悅的愛情場面時,母親雙頰泛起紅暈笑靨,彷彿是在敘述自己的戀愛故事呢。講著講著,她便會低低地唱起來,像吟誦一首古詩,聲音十分悅耳。每一首詞兒,我都耳熟能詳,卻是越聽越想聽。我至今牢牢記得她唱的「十八歲姑娘」:
十八歲姑娘學抽菸,銀打的菸盒兒金鑲邊。不好的菸絲她不要抽,抽的桔梗蘭花菸。姑娘河邊洗絲帕,絲帕漂水水生花。「撐船的哥兒幫我挑一把,今晚到小妹家裡喝香茶。」「我怎知姑娘住哪裡?」「朱紅的門兒矮牆裡,上有琉璃瓦,下有碧紗窗,小院角落裡有株牡丹花。」「姑娘呀!我粗糠哪配高粱米,粗布哪配細綢綾。」「阿哥阿哥休這樣講,十個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山林樹木有高低。」
現在看看這段詞兒,當年農村少男少女的戀愛,不也非常熱情奔放嗎?
月亮好的夜晚,母親就為我唱月光經。她放下手中的活兒,雙手合掌,一臉的肅穆神情,月光經的詞兒是這樣的:
太陰菩薩上東來,天堂地獄九層開。十萬八千諸菩薩,諸位菩薩兩邊排。腳踏芙蓉地,蓮花遍地開。頭頂七層寶塔,月光娑婆世界。一來報答天和地,二來報答父母恩,三來報答閻羅天子地獄門。弟子誠心唸一遍,永世不入地獄門。臨終之時生淨土,七祖九族盡超生。
母親閉目凝神,唸完一遍,俯身拜一拜。那分虔誠的尊敬,充分表現了母親堅定的宗教信仰。其他還有乾菜經、灶神經,每一首經的音調,都給人一種沉靜穩定的力量。每一首的詞兒,也都令人回味無窮。例如灶神經中最精采的句子:「不論葷素口,萬里去修行。八月初三卯時辰,手做生活口唸經。一天唸得三四卷,勝過家中積金銀。黃金白銀帶不去,只帶灶神一卷經。」細細咀嚼,使你安心知足。這也許就是母親能一生安貧守拙、淡泊自甘的主要原因吧!
母親最後總是以一首孩兒經催我入夢:
孩兒孩兒經,親生孩兒有套經,抱在懷中親又親。輕輕手兒放上床,輕輕腳兒下踏凳,輕輕手兒關房門。門外何人高聲喊,搖搖手請莫高聲。只怕孩兒受驚哭,只愁孩兒睡不沉。孩兒帶到一周歲,衣衫件件破前襟。孩兒養到七、八歲,請來老師教詩文。孩兒長到十七、八,拜託媒人來說親。娶了親,結了婚,親爹親娘是路人。有話輕輕講,莫讓堂上爹娘得知音。爹娘吃素憑你面,沒塊豆腐到如今。嬌妻懷胎未滿三個月,買來橘餅又人參。爹娘要你買塊青絲帕,聲聲口口回無銀。嬌妻要買紅絲帕,打開銀包千兩銀。
孩兒經是我從襁褓之時聽起,漸漸長大以後,聽一回有一回的深切感受。父親去世以後,我拜別母親,去上海讀學。孤孤單單住在學校宿舍裡,無論是月白風清,或雨暗燈昏的夜晚,我總是擁著被子,一遍又一遍的唸著孩兒經。感念親情似海,不知何以為報。常常是眼淚溼透了半個枕頭。
我雖遠離母親,求學他鄉,而多年的憂患,使母女的心靠得更近。我也已成人懂事。想起母親一生辛勞,從沒享過一天清福,哥哥的突然去世,父親的冷淡與久客不歸,尤給與母親錐心的痛楚,她發過心氣痛,咯過血,卻堅忍地支持過來。我常常想,究竟是什麼力量使母親掙扎著活下去的呢?是外公的勸慰嗎?是她對菩薩虔誠的信賴嗎?還是為了我這個愛女呢?我夜深靠在枕上讀書,常常思緒紛亂,披著母親為我編織的毛衣,到小小的天井裡散步。那時因戰事交通阻隔,一封家書常常要一兩個月才到達。母親每封由叔叔代筆的信,都告訴我她身體很硬朗,叫我專心學業。
我畢業以後趕回家中,母親竟已不在人間。那片廣闊寂寞的橘園,就是她暫時安息之所。她生前那麼照顧這片果園,她去後,橘子依舊長得碩大鮮紅。採下橘子供母親的時候,不禁思緒潮湧。我打開她的首飾箱,取出那隻金手錶,指針停在一個時間上,但不知母親最後一次轉發條是在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對母親來說,時間本來就是靜止的,在她心裡哪有什麼春去秋來的時序之分呢?她全付心意都在丈夫和兒女身上,我相信父親實在是深深地愛著母親的,這就是她生活力量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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